2011年1月12日 星期三

大師九十尚臨帖 晚輩怎可不學人─顏真卿書法學會大展特寫



釋廣元大師領導的〈顏真卿書法學會〉首度在台北市中正紀念堂盛大展出,秘書長張玉盆辛勞功高,值得鼓掌。





剛進展場,首先映入眼驗,而使我感到震驚的,便是張光老大師臨寫的顏字〈裴將軍詩〉。〈附圖一〉


我原以為這幅磅礴大字,是張公早年的作品,但想不到竟是他九十以後的高齡作品,這就不能不使我感到驚奇,而且敬佩自慚得無地自容了。
記得我在去(九八)年三月,曾在本會會刊52期中,寫過一次〈顏魯公書法集評〉'並附刊了罕見的〈忠義堂顏書裴將軍詩〉,還有更不容易看到的,董其昌所臨的全詩。緊接著又在是年六月第五十三期中又寫〈書法臨摹,似與不似〉。還附了一幅我在廿多年前所臨的拙作,並特別說明:「大書法家可以不像;小書寫人便非像不可。」──因為我們既然臨人,更要「像不像、三分樣。」雖然一時難得「神似」,最低限度,也一定要做到「形近」否則,那就不是「臨摹」,而是假借學寫前輩大家之名,實則卻是我行我素的自己亂寫,或隨興亂畫了。
張光老是前輩名家,又是九十以上壽星,他還能認真的臨寫這幅難度頗高的顏字,只要有幾分「形近」「神似」也就相當難得,而值得我們這些「初學乍練」的晚輩學步了。

於是我又想到另一位高齡名書法家文徵明,他在九十歲時,還能改變一向慣寫的二王趙董行草。竟而認真的走向黃涪翁(山谷)開放伸張狂野的新路。並因題宋思陵與岳飛手敕有感,自作新詞──〈滿江紅〉(附圖二)內中還有新史事觀點,暗示殺岳飛的幕後推手,是高宗趙構,秦繪只不過是代罪羔羊而已。

於是我又連帶想起──

長年多寫仍無進步的「准(準)書法家」有些書法朋友,他們的名氣尚不夠大,年紀又不算老,所以我也只能尊稱他為「准書法家」了。

以下三段小文,便是甲乙兩人有關的故事及談話內容:

第一段──從不臨帖

甲、請問您,還在寫字嗎?
乙、寫,當然要寫,而且寫得很勤─不寫,怎麼活呢?

甲、怎麼好久沒見您表演及展覽了?
乙、他們的觀念太舊,我的想法太新,他們不喜歡我的字,我也不喜歡別人的字;只好讓他們多展覽,我自己只有在家埋頭苦練了。

甲、那您最近在走甚麼路線呢?(我知他不喜臨摹古人,所以不敢問他臨什麼字帖範本。)
乙、我還是信從蘇東坡的「我書意造本無法」所以只是「我手寫我字,古豈能拘牽」

甲、那您覺得有沒有進步呢?(我認為他毫無進步,但又不好指明,只好由他「自評自吹」。)
乙、當然有點進步,不過,有時也寫得很煩很氣,越寫越不滿意,只好撕成一圈,氣得趴在桌上歎氣。難道真是「此天亡我,非寫之罪也!」(停頓一下)您看,我這幾張較滿意的新作品,您以為如何?

甲、我的觀念太舊了,有些新奇事物,我看不懂,您還是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老師欣賞品評罷。
乙、我知您一定有自己的看法,老朋友啦,我知您不是「不學無術」的笨人,說老實話吧,我不會生氣,也不敢在您老兄面前生氣;因為我吵不過您,也打不過您........哈哈!

甲、自己「另闢蹊徑」想開一條新路太難了,還是找一條古人現成的老路,跟著走罷。我們年紀都不小了,已經沒有太多時間,可供消耗浪費了。
乙、難啊!真的很不容易,我曾看過不少帖,但真的找不到可臨摹的對象,真有點像陳子昂說的:「前不見古人,後不見來者,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涕下!」

甲、這就是我與您老兄最大的不同之處:我樂觀,您悲觀,我是:
前有古人引導,後有學子督促;觀萬物之欣欣,大家一同揮毫歡笑高歌!
真好笑,只活了四十三歲的才子陳子昂,只會哭泣歎息,氣死活該!你又何苦隨他悲聲歎氣呢?
乙、我也承認樂觀的人,健康長壽,這就是您老哥最大的過人之處,不知您對我有何指教,能引導我一條明路嗎?

甲、指教不敢當,我知您的才分比我高,下的功夫也比我大;但您欲望太大,眼光過高,自信心也太強......,我不敢說能幫助您,但我想送您幾本特別冷門而有新意的古本字帖,也許對您會有點啟示作用?
1.石門頌、2.黃山谷、3. 米南宮、4.王羲之〈聖教序〉、5.趙之謙集字、6.楊峴、伊秉綬。
乙、謝謝!我會好好看看,研究並試著寫寫看。──結果,他對狂隸〈石門頌〉寫上了癮,以後也就不再自我作古了。

第二段──創新立奇。

甲、聽說您的創新文字畫展,很成功,可喜可賀!
乙、成功什麼?「叫好不叫座」,只有看沒人買,花費了二十多萬元,以後不想再辦了。

甲、為何那麼多年輕人看,卻沒人買呢?
乙、喜歡的人,沒有多餘的錢買,年紀大的人,雖有錢,又不喜歡這種新體字?您熟識的人多,經濟情況也不錯,有機會幫我介紹,推銷幾幅吧?

甲、您以前寫的字,我們都喜歡,所以舊派的老朋友會買。現在您寫的這種字,我們不敢說不好,只是覺得新奇,花俏有趣看起來也滿好,但若要他們花錢買,還是有點困難。我總覺得還是您以前寫的那種學鄧隸、唐楷、以及近似魏碑變體的趙搗叔較好。不知您現在還能寫嗎?
乙、只要練一下,還是可以寫的。但我不願走回頭路,否則我這十多年的求新求變......不是白費功夫了嗎?

甲、我總覺得:求新求變是好事,也是應該的。但總要以「美、好」為追求標準。若不美、不好,看起來不能「賞心悅目」,而且有些字還「歪七扭八」「似畫而字」「似是而非」......我真懷疑:這玩藝是字是畫?到底是進步,還是退步?說句不怕您生氣的外行話,我覺得這種既不講筆法,又不重結構和間架的秦漢「簡帛體」,'簡直像是小孩子們初學的「兒童幼稚式」(不能算「體」但也有人稱為「童稚體」。──因為那些字太不成熟了。)這是我坦率直言的真心話,也是我多年研究書法的「愚者一得」希望您能認真慎重思考!
乙、謝謝!這真是「益者三友」中「直言無隱」也是我最不易聽到的「直諒(誠信)之言」。雖然乍聽起來,不大舒服,但我深知這些都是朋友的「忠告」「善言」。

因為這些「金玉良言」,關係不夠的人不肯講,程度不高的人不敢講;潔身自好怕得罪人的人更不會講......您今天既然「不吝賜教」地「肯吐真言」,對我無異是「當頭棒喝」,真有「醒醐灌頂」地警醒作用。但願我今後能有大思考、大覺悟、大改進......以答謝兄長的誠心美意,真是謝謝,再謝謝。

第三段──多臨多寫

甲、好久不見,先謝謝您的邀請及招待,相信您的字也寫得更有進步了罷?
乙、我近年來,一直都為這些事懷疑苦惱呢?為什麼別人都有日新月異的進步,我卻有了到此為止的現象,甚至還有日漸衰退的惡化情況呢?

甲、首先請您放鬆心情,不必急於求快求好......其次還要檢討一下身體狀況,是不是眼睛視覺變差,手指運轉有無不靈活情形;因為人總是會老、會退化的。
乙、真是明天之幸,老有老褔;我現在耳聰目明,四肢靈動;還不致衰退到老邁境地。

甲、恭喜!恭喜!我們雖不強求「長壽」,但老來健康快樂,便是人生最大幸運褔氣了。
我想先請問您,您過去、現在都在臨寫什麼碑帖呢?
乙、我臨過的碑帖可多了。
隸書:禮器、史晨、華山、張遷、曹全......
楷書:歐陽詢、褚遂良、顏真卿、柳公權、趙子昂.....
行書:王羲之、陸柬之、顏真卿、米南宮......
草書:王羲之、孫過庭、懷素、王鐸、傅山......
篆書:李陽水、鄧石如、楊沂孫、吳大澂、王褔庵...

甲、好了,太多了,不要再想、再說、再增加了。
我以為研究學間,淵博固然好,專精更重要。尤其是老年人寫字,貪多便是一大缺點,怪不得韓昌黎在〈進學解〉中所說的「貪多務得,細大不捐」,被列為研究學問之大忌。尤其年紀較大的人,學得太多便是犯了「貪多難精」之病。而這也就正是你多學亂寫,以致造成互相抵觸,彼此影響,因而散亂駁雜,永遠不可能有長足進步的主因了。
乙、謝謝您的高明指點,我也懷疑自己學得太多,寫得太亂,有時一幅字中出現多種字體;一個字中,用了幾種筆法,甚而有時秉筆茫然,不知如何著手。說得好聽一些,可稱「百衲」「集錦」......說得難聽一些,便是「東拉西扯」、「胡拼亂湊」了。

甲、您這真是只隔一層、一點就透。現在我對您的建議是:篆字不要寫了,隸字只寫「曹全」或「史晨」就好,最後只保留王趙派的行草就足夠了。
試看古今的大書家,又有那些人不是以行草作為終生「看家本領」呢?如:王羲之、李北海、顏真卿、柳公權、蘇東坡、黃山谷、米南宮、趙子昂、董其昌。以及
近代的:沈尹默、曹容、啟功、朱玖瑩、王壯為、王靜芝......諸大師,他們本來也是各種字體都擅長,但晚年卻只保留行草,以樂餘年了。

結語:學書不必創新奇‧臨帖看帖寫行草


上面我在三段小文中,分別提到了三種寫字無進步的實況實事,也可以說是不同類型的三種寫字人。

第一種:我寫我意、從不臨帖。
第二種:追求新奇、鄙棄傳統。,
第三種:臨寫多家、不知所從──「過猶不及」。
我們自己也不妨各自反省檢討一番:
若您從沒犯過這三種之一的缺失,那您便是幸運的寫字人,或許正是良師益友導引之功。若您「對號入座」自覺不幸,也患有上列三種缺失中的某點,便要及早回頭,改弦更張了。又或許發現朋友也犯了無心之過,便應直言不諱地,勸他及早回頭,以善盡「勸善規過」「以友輔仁」的益友之責。
總之我誠心希望大家互切互磋、互勉勸互,一同效法張光賓老師「老來臨帖不輟」,勤奮虛心的學習精神。
最後,希望溫良謙讓的好友,毋將我的「好意」誤認「歹意」,自己「對號入座」不說,還要加我一頂妒忌攻訐,暗箭傷人的帽子,那我可真是「寬哉枉耶」上訴無門了。

附:文征明〈滿江紅〉原文:

「拂拭殘碑,敕飛字仿稀堪讀,慨當初,倚飛何重、後來何酷,果是功成身合死,可憐事去言難贖,最無辜,堪恨更堪悲,風波獄。豈不念,中原蹙,豈不恤、微欽辱;但微欽既反,此身何屬。千古休談南渡錯,當時只怕中原復;笑區區一檜亦可能,逢其欲。」

摘自:中國書法學會季刊 九十九年十二月第59期 作者:趙心鑑